[萧峰×慕容复]《射天狼》第三十三章


第三十三章





慕容复是被海浪拍岸的声音惊醒的。


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在燕子坞。

年少挑灯夜读,有时他就在临水的竹轩中睡下。被晨光惊醒时,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北墙上跃动的波光,庭下寒光潋滟,满室潮音暗生。

可是这不是太湖波涛的声音。那是绵长、强劲的海浪的声音,破空而来。他听见海鸟悠长的鸣叫——这是惯于长途飞行,可以飞越海洋,有着有力双翅的大鸟,同参合庄翩跹的点水燕子两样。

不,他不是在参合庄。


他猛地睁开眼睛。

光裸的身上裹着一条薄毯。身后是一个熟悉的、火热的怀抱,一条有力的手臂自身后探过,松松地搭于前胸。他认出了前臂野兽利齿咬啮留下的痕迹。伤疤已经很陈旧了:那是一个八岁孩子同一头恶狼搏斗受的伤。

昨夜因为酒精而混沌断片的记忆全都回来了。


慕容复轻轻挪开萧峰的手臂,坐起身来,低头看向他。熹微的晨光映亮萧峰粗犷的脸。他有英雄的眉眼,天神一般的前额,猛虎一样的金棕色眼睛,可是现在他沉睡着,神情平静。

他注视他片刻,伸手轻轻抚平萧峰鬓边乱发,悄无声息地穿衣下床,推门出去。


晨风仍旧带着凉意。

风力甚劲,海滩上一片狼藉,海岸线上零星散布着被冲刷上岸的发白的浮木和倾倒的枝桠,这些都是昨夜那场暴风雨的痕迹。天是水墨染出,横着一线水汽氤氲的散淡流云,云层间透出一线霞光,像一只惺忪的独眼。


慕容复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。

宿醉的头脑仍旧不甚清醒。纷乱的记忆和思绪在酒意的驱动下浮出深海,有的温暖,有的则不知所谓。他像一个捡拾贝壳的人,零星地、漫无目的地俯身捡拾起一些遥远的往事,放在手心里看一眼,将一些搁入行囊,另外的一些则远远地抛在身后。

还是个少年的时候,有一次他曾经跃入水中,去打捞失足落水的语嫣。那时候她只有三岁,还不会游泳。

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的身体可以那么轻盈和娇小,可是将她抱在怀里往水面游去的时候,却又是那么的沉重。那时候他还年轻,力气不济。水面明明就在头顶,像青色透明的琉璃瓦,可是无论怎么用力,也游不到,够不着。他着起急来。

他看见鱼群于头顶像飞鸟一般轻盈地掠过,无声无息。透过琉璃瓦,太阳绽放冰冷的青色光焰,像一只怪异的独眼。有那么一个瞬间,他突然生出一瞬间的倦怠感:想就这么沉下去,躺在水底,让生命像游鱼一样从身上游过去。但是语嫣小身体沉甸甸的重量随即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

慕容复略微驻足。他眺望了片刻白浪翻涌的海面,然后继续走下去。

他同语嫣一样,都曾经被困在太湖的波光里。

发髻在昨夜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散了,他懒得去理。海风像一只手,时而宠溺,时而粗鲁,穿过他的头发,将发丝牵扯成飞舞的形状。

他听见海浪的声音。


那是大海的波涛,温柔而强硬,不可抗拒。温柔时是缓慢上涨的潮水,轻柔地、包容地漫过全身,然而强硬起来的时候,是铺天盖地、近乎没顶的热情和力量。

这跟太湖的波声不一样。太湖的涛声温柔如少女的心事,却能将最坚硬的石头穿凿出巧夺天工的层层孔洞。

人说比干心有七窍,阿碧的心也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。那时候的他不明白,也没有精力去数她的心里有多少苦痛的孔洞,被不间断的思念和担忧打磨成七窍玲珑的温柔;像他没有时间去数燕子坞的春天有多少株梅花开放,冬天有多少朵雪花落下。


慕容复赤着脚在沙滩上走。一串足印于身后绵延,又被潮水次第抹去。

他想着郭靖。这个汉族少年同蒙古族的少年比赛马术,在大漠火红的落日当中疾驰而去,鬓发被风吹起,于疾驰的马背上满满拉开弓箭,一箭中的,扭过头来,向他露出自豪的微笑,略带腼腆。

这名少年是一面质朴的铜镜。他出身江南,在塞外的落日同长风里长大,眼睛被大漠的风沙和孤寂打磨得无比明澈。他在郭靖温柔而明亮的心地里认出了熟悉的固执和骄傲:那是让慕容家的复国志愿传承了几百年的,相同的固执和骄傲。

偶尔,在教授郭靖习武的时候,他也认出了慕容博曾经对他说过的,几乎一模一样的话:“剑的光芒不在锋刃上,在剑尖上。不要用眼睛去找那一点剑光。你要用整个身体去听它。”父亲曾经告诉他的,他现在教给郭靖。


潮水在一点点上涌,漫过他的脚背,试探着攀上他的衣角。

昨夜的记忆也一点点上涌,像温暖的潮水。他记得昨夜缱绻,动情时刻。他记得萧峰说过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。

他向来不信任汉人的文字和话语。有的话说出来便注定被风吹散,像沙粒堆起的楼阁;有的则是这个国家的史官拼着粉身碎骨也要留下的文字,必须被刀尖刻进竹子里,留进史书,烧出汗青。有的文字讲的是一个国家的灭亡;有的国家灭亡了,没有留下文字;反倒要倚仗汉人的文字来记住它的灭亡。

汉人有最好的诗人和最忠贞的记录者。诗人的话语是花瓣,是飞雪,脆弱而轻盈,是蝴蝶翅膀的光彩,消失在你想要理解它的时刻。有的话是剑尖抵在咽喉被逼出来的言辞,有的则是兵临城下,父陷子死,巢倾卵覆,这样沉痛欲绝的辞句。有的言辞是只能在动情时分被说出来的话。那是春天的花,冬天的雪,留不住,也不值得被留住,但是如果是萧峰说出来的话,也许是可以被信任的。


他听见竹林在风中摇曳,发出海涛和风雨一般的声响,风声呼啸,送来了断断续续的洞箫之声,如鸣琴,如击玉。

他停下脚步,招呼了一声:“黄岛主。”

黄药师背靠树干,坐于一株松树枝桠之上,青袍同鬓发被海风吹得微微飘飞。

他早就瞧见了慕容复,点头算作致意,口唇不离箫身,待得一曲终了,最后一个音符悠悠地颤动着消失于空气之中,这才一个翻身,手执玉箫,飘然落地。


问道:“酒醒得差不多了?”

慕容复这一次未作逞强。坦承道:“没有全醒。”

黄药师闻言一笑。打量他苍白脸色,道:“是不是头疼得厉害?”

慕容复点了点头。

黄药师颔首道:“我回头叫人送醒酒药过来。”

慕容复道:“多谢。”


想了一会,叹一口气,摇头道:“我实在想不起昨晚到了后来,都说了一些甚么话了。”

黄药师会意,微微一笑,道:“不管你说了甚么,都不必放在心上,喝醉的人说的话,是当不得真的。这岛上的仆役也统统既聋又哑,就算你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,那也离不开这座桃花岛。”

慕容复微微一怔:“既聋又哑?”

黄药师双眼一翻,道:“不错。你不见伺候你的仆人,都不会说话?嘿嘿,这些人都是胡作非为的奸恶之徒,老夫查访确实,一一擒至岛上,割哑刺聋,供我差遣。你以为老夫的‘东邪’称号是怎么来的?手下仆役,越邪恶越称我的心意。”

见慕容复默然不语,冷笑一声,道:“怎么?你怕了么?”

慕容复摇了摇头,道:“不是。”


转头眺望海面,道:“我是想起来我有这样的一个舅母。她的脾气也是同你一样,自立誓言,半步不肯离岛,岛上也不许半个男子踏足。手下使用的仆役,也俱非良善之人。”

黄药师挑眉道:“哦?她也住在岛上?”

慕容复道:“嗯,离姑苏地界不远。”

出了一会神,喃喃地道:“她在岛上种满了茶花。”


黄药师点头道:“茶花我也试种过。江南的气候,成活不难,要想让它开出好花来却没有那么容易。”

慕容复回过神来,摇了摇头,茫然道:“也许罢,我不太懂。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


黄药师向他看了一眼,道:“不瞒你说,昨夜以来,我参详昨天那一局珍珑的解法,颇有一些心得。你可有兴趣听?”

慕容复打点精神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
黄药师道:“破解这一局珍珑的关键,是昨天靖儿下的那一步怪着。这一着棋确属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先破而后立,也无怪乎这些年来老夫想破了头,无数次推演过各种生死变化,唯独却始终想它不到。至于破局之后接下来的走法倒属寻常了,只要是略通棋枰之道的人恐怕都能想到。”

他说得理所当然,煞有其事。慕容复却微觉诧异,心想:“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。他为甚么要特意说出来?”


囿于礼节,仍然颔首应道:“不错,这确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一步棋。”

黄药师闻言微微一笑,道:“很好,‘置之于死地而后生’,我想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。慕容公子,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,又早早就参破了这个珍珑的解法,何苦还是把自己困在局里?”

慕容复震了一震,向他看去。


哑声反问:“我把自己困在哪一个局里?”

黄药师不答,只轻轻一笑,道:“那就要问你自己了。这个问题,谁都替你回答不了。”

慕容复沉默下来。

他望着白浪起伏的大海,心中一时思潮起伏,五味杂陈,但是似乎一切都渐渐明晰起来。有一个答案,他一直以来早已知晓,但是始终不愿承认的答案,慢慢地水落石出,浮出水面。


半晌,道:“多谢。”

黄药师略一颔首,微笑道:“想通了就好。总算对得起老夫这一坛珍藏多年的佳酿。”

慕容复闻言皱眉。心有余悸地问:“那究竟是甚么酒?”

黄药师哈哈一笑,道:“你以为‘醉生梦死’四字是浪得虚名?”

慕容复微微苦笑:“是我不自量力。”

黄药师眯缝眼睛,注视他片刻,忽道:“这酒确是我一个故人送的没错,也确乎叫做这个名字,不过它也只是一坛普普通通的烈酒罢了,并没有甚么稀奇。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猜到了?”

慕容复脸色依旧难看,乍闻此问,脸上却浮现起淡淡的揶揄笑意:“不是这样,还能是如何?难道真的要我相信这样一杯酒喝下去就能忘却前尘?岛主怕不是把我当成了同周伯通一样的三岁小孩了罢。”


黄药师一呆。看了他半天,忽而仰天纵声长笑,赞道:“好,好,好!”

连说三个“好”字,笑声一住,道:“这一坛子酒拎出来,就连老叫化也被我唬住了。年轻人,我果然还是小瞧你了。”

慕容复牵一牵嘴角,并不答言。

黄药师笑道:“常言说得好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你都代郭靖这个傻小子来上门提亲了,如今两家人成了一家,还跟我口口声声称甚么‘岛主’?你这个人,真是无趣又拘谨得紧,早知道不同你结这个亲家。”

口中说话,眼光却遥遥向东边海岸瞟去。


含笑道:“有人来寻你了。”

慕容复顺着他眼光望去。

应道:“嗯。”


黄药师一声长笑,道:“公子若有兴致对弈一局,过午竹亭,虚位以待。你我不见不散。”说着将手中玉箫往衣领内一插,足尖轻点,飘然跃起。眼见青影闪动,身形已然拔起,飘出一两丈开外。

慕容复扬声道:“实不相瞒,当日在归云庄上,陆庄主棋力已非我对手。你果真还想同我比么?”

黄药师丝毫不停,足尖往松枝梢头上一点,微一借力,又纵出几丈,眼见人已去得远了,声音却于风中远远地传了过来:“实话告诉你,陆乘风的棋艺是我几个徒弟里头最拿不出手的一个,你赢得了他几局,那也算不得甚么本事。你我再较量几局,一决胜负,我这才算真正服了你。”


慕容复没有回答,他的眼光已经转向海边。

海天之间,萧峰高大的身影遥遥地向这边走过来。

他的步伐迈得很大,一步步走得有力而稳健,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,旋即被潮水冲刷而去,留下镜子一般的沙滩,倒映着头顶的碧空。

在蒙古,在西夏大沙漠,他们也曾经这样不止一次地走向彼此,头顶是星空,脚下是大地,广袤的天和地之间,就只有他们两个人,慕容复和萧峰。再没有甚么南南北北,也没有甚么南院大王,大燕王孙。没有参合庄,也没有雁门关。就只剩下慕容复和萧峰。


萧峰走到他面前,停下脚步。他平素从来拿得起放得下,行事豪迈果敢,无半点拖泥带水,这时却一反常态,只满足于驻足原地,静静地凝望着慕容复,似乎在等待他的一个点头,一个默许。

他的眼眸深邃而坚毅,映着逐渐放晴的天空和大海,眼睛里有失而复得的如释重负,有无言的理解,也有深沉的、克制的爱意。

“我醒了,瞧见你不在身边。”他慢慢地说。“我以为——”

他没有说下去。


慕容复会意。

“你以为我不告而别了,像上次一样。”他替他把话说完。

萧峰没有回答。凝望他片刻,上前一步,握住慕容复肩膀,轻轻使力,将他拥进怀中。慕容复听见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。

脸贴着他的胸膛,喃喃地道:“萧大王,你未免也把我也看得太轻了。我是不会不告而别的。”

“……至少不会这么对你。”他补上一句。


萧峰不答,只将他搂得更紧一些。半晌,低头轻轻亲吻慕容复头发,道:“我认罚。”他的心跳温柔而激烈,像羯鼓,像夏日的骤雨。


“……你要怎么罚我?”他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柔情,也有隐约的笑意。

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。他想了一会儿。



“你会不会下棋?”他问。



第一部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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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信到这里很多朋友已经看出来了,《西北望》系列的leitmotiv有三个:第一,归乡,第二,redemption,救赎,第三,英雄。前两个主题主要跟萧峰慕容复两个人有关,最后一个还涉及郭靖。

“归乡”这个问题已经在《西北望》的结尾得到了解答。答案是:故国是永远回不去的。你只能珍惜身边的人,相信那些值得相信的,改变你所能改变的,有人的地方就是故乡。

辽国灭亡,萧峰体会到了慕容复的亡国之痛,反过来说,藉由辽国的灭亡,慕容复也切身体会到了复国的虚妄。《天龙》里慕容博和扫地僧没有或不屑助他完成的这个开悟,这里由一个国家的覆灭来完成。这点很多姐妹都已经看出来了,不赘述。

我本来是想把《射雕》的情节跟完,前面也不自量力地埋下了许多伏笔,但是写到这里突然发现,似乎把这作为一个结局也可以。看过《射雕》的朋友都知道,下半部发生的都是大事,预计我们还需要20-30章左右的篇幅,才能把剧情跟随完,上半部分铺开的伏笔、线索和人物陆续收束完毕。如果是不太有耐性看下去的读者,那么看到这里就可以了。你可以把这一章看作《射天狼》的结局:they lived happily ever after. 


这种强度的更新之后,I need a break from this. 过一段只有输入没有输出的日子。

有兴趣看下去的朋友,我们下周或下下周第二部继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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