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nguinette

第五十章

次日清晨，黄蓉与郭靖做了早饭，众人同傻姑一齐吃了。黄蓉旋转铁碗，合上橱壁，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。傻姑视若无睹，浑不在意，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，傻姑接了，随手在桌上一丢。黄蓉道：“你若饿了，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。”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。

黄蓉心中一阵凄凉。听闻昨晚慕容复所言，料定这姑娘必与曲灵风颇有渊源，若非亲人，便是弟子。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，周伯通却不住声的催促要走，只得算了。当下四人一车，二人骑马，往临安城而去。

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，这时宋室南渡，建都于此，人物辐辏，更增山川风流。一行人自东面候潮门进城，径自来到皇城的正门丽正门前。放眼望去，但见金钉朱户，画栋雕栏，屋顶尽覆铜瓦，镌镂龙凤飞骧之状，巍峨壮丽，光耀溢目。周伯通大叫：“好玩！”翻身下马，拔步就要入内，萧峰眼疾手快，纵马上前拦住，伸手一提，将他提至马背上坐着，道：“先找客店住下。你们要进宫，晚上再说。”

周伯通也算得武功盖世，背上穴道被萧峰这么随随便便地一拿，拿了起来，竟然无从反抗，动弹不得，心中一惊。倘若换作别人，他便要大呼小叫，上前寻衅相斗，然而不知怎么一来，对着萧峰却不敢造次，乖乖坐于马背之上，赔笑道：“萧大哥，我不敢了。你行行好，把手松上一松，让兄弟下去。”

萧峰笑道：“靖儿管你叫大哥，你怎么又管我叫大哥？乱了辈分。”顺手将周伯通一提，轻轻放下地去。

当下六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锦华居中住了。黄蓉打叠精神，做了五菜一汤给洪七公吃，果真是香溢四邻。饭罢，郭靖同黄蓉携手往西湖边游玩，这一去便至晚饭后方回。

走至内院，郭靖忽而停住脚步，伸手将黄蓉衣角一扯，黄蓉不明其意，随他驻足，笑道：“怎么？”

郭靖不答，只往院内一指。黄蓉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，这才瞧见慕容复坐于院内花架之下，双眼微闭，萧峰搬了一把椅子坐于他身旁，大手中握着一卷书，正就着一点摇曳烛光，出声朗读。他声音低沉有力，念道：“子兴视夜，明星有烂。将翱将翔，……”

念到这里，却皱起眉头，有迟疑为难之貌，念不下去。慕容复仍然微阖双眼，道：“‘弋凫与雁’，是也不是？”

萧峰笑道：“是，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。”将封皮翻过看了一眼，诧道：“是甚么书？这么些字我不认识。”

慕容复睁眼瞧了他一眼，微微一笑，道：“这是以前的人的诗集子。时间太久远了，也难怪有的字你不认识。”

萧峰阖上书，微笑道：“我读书不多，识字有限的很，叫你看笑话了。以前我也听我三弟他们念过诗，但都明白晓畅，不像这部书里的这般难懂。这一首的开头是说一个女人，说鸡叫了，天亮了，是不是？接下来又是星星，又是大雁的，我可就闹不明白了。”

慕容复道：“这有甚么难懂的？这说的是一个年轻妻子，她说天亮了，鸡在叫了，在唤丈夫起身。她的丈夫却说，天还没有亮呢，满天都是星星，再睡一会儿。弋是射箭的意思。她在催丈夫起了床，去猎野鸭子同大雁。”

萧峰恍然，侧头想了一会，道：“有些像契丹人唱的情歌。”

慕容复点头道：“不错。这首诗明明说的是新婚燕尔，夫妇之好，汉人却非得解成‘刺不说德’，真是岂有此理。”

萧峰掩卷专注听他说话，听完问道：“这是甚么时候的人写的？”

慕容复道：“这可就太久了，一千多年总是有的罢。”

萧峰若有所思，伸手掖一掖他膝上搭盖的薄毯，大手覆于他膝头，寻思片刻，忽道：“你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人写的诗，可我听着，怎么同前天早上咱们俩说的话一模一样？我说村子里鸡在打鸣了，该起身了，你却说天还没亮呢。”

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，道：“你又在胡说些什么？”作势便要起身。

萧峰手臂伸过，压于他膝上，柔声道：“好好好，是我胡说八道。还想听我念哪一首？”

慕容复果真想了一想，道：“你找一找，《豳风》里有一首，叫做《七月》的。”补上一句：“这两个字总该认识罢。”

萧峰依言翻动书页，找来找去，却始终找不到。慕容复道：“往后翻，在最后面。”不耐烦指点，索性将书接过，一翻便翻到了，横他一眼，递了过来。

萧峰接在手里刚要念，却一抬头笑道：“这些你都背得会了，还要我念它来做甚么？”

慕容复不答，任凭萧峰继续念了下去。注视着他磕磕绊绊，有惊无险地将一首诗念完，道：“我想听你的声音。”

黄蓉听到这里，心中一震，再也不敢听下去，悄悄将郭靖衣角一拉。两个少年人手执着手，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，对视一眼，俱觉心中又是触动，又微觉不好意思。

黄蓉低声道：“你待会儿可不许说咱们遇上了完颜洪烈同欧阳锋叔侄他们的事情，否则萧叔叔是一定要去寻他们的，我怕坏事。还是等打听到确凿消息再告诉他。”郭靖点头称是。

当下黄蓉咳嗽一声，将脚步刻意放重，远远地笑道：“师父，萧叔叔，我们回来啦。你们在哪里？”

转入院中，见得萧峰并无意外之色，显然早已察知二人行迹，并未出声点破。倒是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，坐直身子，道：“回来了？”黄蓉微微一怔，随即反应过来：“师父现在身上没有功夫，连我俩的动静也听不见啦。”

心中顿觉一阵悲伤。不敢多想，三步两步走过，口中笑道：“我们去西湖逛了逛，风景真好，荷花开得正美。临安城里热闹得紧，师父，萧叔叔，你们明天不同我们一道去逛一逛？”

慕容复道：“明天再说罢。你们不是要送七兄去御厨房？”

黄蓉笑道：“哪能这么光天化日地闯进去呢？总得等到天黑了再说。”

她将市集购回的面具拿给周伯通，同二人说了适才巧遇完颜洪烈同欧阳锋叔侄一行的事情，亦说了他们议论偷盗《武穆遗书》一事，邀约周伯通待会相助去打西毒，周伯通一口答应。

黄蓉一笑，回头向洪七公述说今日市井所见的各种热闹情景，撒娇道：“洪师父，待你饱了口福，改明儿我带你同慕容师父一道上街逛逛去。”

洪七公摇头道：“我就不必去了，你们年轻人成双成对，老叫化子一个孤零零地夹在中间，太也扫兴。”

周伯通得了黄蓉给的面具，如获至宝，一会扮判官，一会扮小鬼，在一旁玩得开开心心，听闻此语，丢了面具凑过来，撺掇道：“咱们兄弟俩凑一处，不也是成双成对？怕他们怎地？”

洪七公笑道：“你同我都是娶不到老婆，没人要的难兄难弟，不必去同他们一处凑热闹了，反倒衬得好生凄凉。来来来，咱们两个没人要的凑在这里下一盘棋罢，消磨时间，今儿晚上再进宫去吃一顿好的。”

周伯通听得说有棋可下，不由得大喜。然而随即吹胡子瞪眼道：“谁说我娶不到老婆？我是不爱娶罢了，天下的婆娘都凶狠得紧，像你这个女娃娃，净爱骗人。”

黄蓉有意逗他道：“哦？你说天下的婆娘都凶狠的紧，又爱骗人。那你不喜欢女人，莫非是喜欢男人？”

郭靖喝道：“蓉儿！”

黄蓉舌头一伸，不再说话。周伯通瞪眼道：“你以为我这样笨，没看出来萧兄弟同慕容公子要好么？只要是真心相悦，是男是女，那又有什么打紧？”

黄蓉拍手笑道：“好啊，你居然看出来了，我还以为你甚么都不懂呢。”

周伯通得意扬扬地道：“这有甚么看不出来的？以前在全真派……”猛省失言，顿时闭口不往下说了。黄蓉好奇心起，笑吟吟地催促他道：“说下去啊。以前在全真派怎样？你有这样的师弟师侄么？”

周伯通伸手捂住了嘴，连连摇头，含糊其辞地道：“不能告诉你。”

歪头想了一会儿，道：“慕容公子这个人倒还行，待人和和气气的，就是气量小了一些，还惯爱挖苦人。萧兄弟究竟是看上了他哪一点？我是想不明白。”

黄蓉笑道：“我慕容师父这样聪明，又这样好看，是个人都会喜欢上他。你还有脸说别人，你自己好得了么？你娶不到老婆，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闹，净爱闯祸。你说，到底为甚么你娶不到老婆？”

周伯通侧头寻思，答不上来，脸上红一阵，白一阵，突然间竟似满腹心事。黄蓉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，心下倒感诧异。猛而想起一事，叮嘱道：“适才我同你说的遇见西毒他们的话，你可不要同我萧叔叔说，否则他知道了，定然要去寻西毒复仇的。倒不是怕他打不过，就是怕他太打得过了，横生枝节。”

周伯通不耐烦地满口答应下来，道：“知道了，我不说就是。有我在，还怕斗不过西毒？用不着你萧叔叔，你放心，到时候看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。”

黄蓉笑道：“这西毒坏得很，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，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训。”

周伯通瞪眼道：“那不成，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。”

洪七公同周伯通下了几局棋，却神思不属，心不在棋局之上，早已飞到了御厨之内。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，众人起身正欲动身，通往内间的门忽而打开，萧峰走了出来，道：“我同你们一起。”

郭靖一呆，道：“萧叔叔，你也要去？”

黄蓉猜到他是担心洪七公身负重伤，大内戒备森严，自己同郭靖年轻不懂事，周伯通又不甚靠得住的缘故，这才主动请缨。心中一热，笑道：“好啊，人多才热闹，萧叔叔你要来，再好不过。”

萧峰点头，低声道：“走罢。轻声些，莫要吵醒了他。”

话音未落，内间门忽而“吱呀”一响，慕容复推门走出，接口道：“不要吵醒了谁？”

萧峰微微一怔，皱眉道：“你怎么起来了？”

慕容复道：“你们不也起来了？人这样齐，深更半夜的，这是要上哪里去？”

萧峰道：“这是要送七兄上大内御厨去。我们护送他去了便回，没你的事。你好好歇着，我去去就来。”

慕容复似笑非笑地道：“甚么叫没我的事？不是说人多热闹？不算上我一个恐怕说不过去吧。”

周伯通大喜，拍手叫嚷起来，道：“这样才好，慕容公子也一起！一起！”

黄蓉也笑道：“走，慕容师父，咱们上皇宫里去开开眼界。”

萧峰见慕容复身上衣衫齐楚，不像新睡未起模样，知道他早有预料。心知劝解不得，叹一口气，正色道：“好罢。不过有言在先，到了皇城里头，今晚你可都得听我的。”

慕容复挑眉道：“呵，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？”

萧峰但笑不语，道：“走罢。”伸臂揽住慕容复腰，轻轻使力，带着他跃上屋顶。郭靖负起洪七公，几人翻屋越檩，径往大内而去。

皇宫高出民居，屋瓦金光灿烂，极易辨认，过不多时，几人已悄没声的跃进宫墙。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，但这几名高手轻身功夫何等了得，岂能让护卫发见？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，低声指路，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。

这时皇帝已经安寝，御厨中支应人员也各散班。来到御厨，只见烛火点得辉煌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。郭靖黄蓉轻手轻脚地将洪七公送了进去，不一会相偕出来。萧峰见周伯通洪七公未跟出来，低声道：“他们人呢？”

黄蓉道：“做脍的厨子不在，我洪师父要在这儿等他，老顽童陪着他一起等。说让咱们明晚再来这里接人。”将郭靖衣角轻轻一拉，道：“靖哥哥，夜还长。你陪我去外面逛逛。”

郭靖会意，知道她是要去盯着完颜洪烈同西毒一行人的动向，却又不愿让萧峰知道。应道：“好啊。”

萧峰叮嘱道：“你们两个逛便逛，万事务必当心，不许随随便便与人动手。”

黄蓉笑道：“知道。”话音未落，身形轻晃，夜色中眼见同郭靖去得远了。

萧峰道：“回去罢。”正欲揽住慕容复腰跃起，黑暗当中，手臂忽被一只修长男子手掌反握而住。听闻慕容复道：“来都来了，你陪我去高处瞧瞧风景。”

萧峰微微一怔，问道：“哪里的高处？”

他听见慕容复的声音，道：“高处不胜寒。这皇宫里头，还能有哪里的最高处？”